序
對從事廣東美術研究的學者而言,蘇六朋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話題。大家對蘇六朋的視覺焦點,可能著眼於其師承淵源,與閩派有何關係,受黃癭瓢影響有多深,德堃和尚是否其授業師等等。但對於普通觀眾,這些都不是重點所在。他們所感興趣的,其實是這位別號羅浮道人的畫家,筆下的市井風情流露出來的南國風味,何以如此生動動人。他的繪畫引領觀眾進入十九世紀,重品當時中國人形形色色的生活。
在清中後期的廣東畫壇,蘇六朋與蘇仁山並擅人物畫,人稱“二蘇”。蘇仁山遊戲筆墨,繪畫線條近似木刻版畫,獨具一格;蘇六朋則以成熟而複雜多變的繪畫技巧顯示他是一位稱職的人物畫家,出色當行。從其傳世作品看,他既能作杜堇《玩古圖》樣式的工筆人物,描寫士大夫高雅生活,枕流聽泉、驢背思詩,諸如此類;甚至在嶺南地區如同夢境的雪山行旅,亦無不肖。但他更用功於市井人物,為瞽師、村夫、乞丐、歌伎、小販、藝人一類低下層人物寫照,刻畫他們賣唱、鬻藝、行乞、醉酒、烹茶,以至吸毒的神態,不衫不履,活靈活現。
從繪畫技巧來鑑定,《聽琴圖》證明了蘇六朋作為職業畫家完全具有向高古雅逸一路畫格發展的條件,也許持續深造,在華新羅之後,描寫士夫旨趣的人物畫名家本可多添一位;但不知是市場選擇了蘇六朋,抑或是蘇六朋選擇了市場,其畫材更多傾向於市井化、世俗化,其風格為普羅大眾所輕易接受。
一如其他同時代的嶺南職業畫家,蘇六朋留下的文獻甚少,汪兆鏞《嶺南畫徵略》祇轉載這十九個字關係其人際交往:
道光間張維屏、黃培芳諸人修禊,多屬六朋繪圖。
張南山、黃香石為嶺表名士,著有文名,惟蘇六朋居其中仍是以畫酬世,交遊雖有文士,自己卻不是文士的身份。
蘇六朋,順德勒流人。父蘇奕舒,善書畫。蘇六朋幼受庭訓,亦好繪事。蘇父與廣州河南純陽觀道士李明澈為畫友,故傳說蘇六朋少日從羅浮山寶積寺德堃和尚學藝,或與此背景有關。
與蘇六朋結下不解緣的羅浮山,被稱為“嶺南第一山”,踞博羅西北東江之濱。據《羅浮山志》所載,乃羅山、浮山之合稱。傳說浮山遠在蓬萊仙島,從東海隨風浪飄浮到南海,附於羅山,因此合名。
羅浮山為道教名山。據《雲笈七籤》卷二十七《洞天福地》記載,羅浮山於“十大洞天”排行第七:
第七羅浮山洞。周回五百里,名曰朱明輝真之洞天。在循州博羅縣,屬青精先生治之。
又於“七十二福地”居三十四:
第三十四泉源。在羅浮山中,仙人華子期治之。
山中有七十二石室、十八洞天、四百三十二峰巒、九百八十瀑布與飛泉,原有九觀、十八寺、二十二庵等道釋宮觀寺院,歷來為文人方士遊觀、隱居、修煉之所在。東晉間葛洪於羅浮山修道煉丹,進而撰成《抱朴子•內篇》,最為著名。南宋著名道士白玉蟾亦曾在此修道傳教。
蘇六朋,字枕琴,一生別號甚眾,而十之七八皆與羅浮山或道人有關,計有枕琴道人、怎道人、羅浮道人、浮山樵者、逍遙道士、石裳道人、第七洞天樵子、七十二洞散人、七百三十峰散人等。七十二洞、七百三十峰是羅浮勝跡,此中透露了蘇六朋與羅浮山因緣之深;其別號又以道人最多,他如散人、仙客等,足徵道家之自然無為,生命價值重於外物的觀念對其影響至深。這也許從側面說明了蘇六朋為何樂於為芸芸眾生阿堵傳神,而不獨獨為士夫寫照。
蘇六朋乾隆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九一年)生,同治元年(公元一八六二年)卒,其間正是中國由盛轉衰的關鍵時期,他創作了大量繪寫當時黎民百姓生活情境的繪畫,絲絲入扣,如實反映了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這些風俗畫世相傳真,有著重要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百年而後,蘇六朋所處的時代已經淹沒在歷史大潮中,然而羅浮雖杳,夢舊彌新,昔人的生活情景賴其妙筆以傳,顯示了蘇六朋繪畫具有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
陳浩星
澳門藝術博物館館長